2010年1月30日 星期六

高達:不安於世,主被互位(上)

















6/8+1/8

高達,耳熟能詳卻未曾親眼目睹。終於,今年一月一號,在影圖與他與他的影片,在暗房中,開始了第一次接觸。然而這偶然的接觸,卻一發不可收拾,影展放映的八個場次,我則去了七場。但最後一場不算太「高達」。

一般來說,一想到老電影或經典電影,一般人的印象總是節奏緩慢或是睡眠良劑。或許,在某些層面,老電影節奏走得緩慢,然而其內涵及深度卻是當代許多節奏明快的電影所無法比擬的。高達的電影屬於節奏快,但實驗性及力道卻也極強的電影,不斷地挑戰我們既有的觀影經驗,不斷地力求打破既有的電影形式,以自己的方式為電影開創新局。

在當代好萊塢電影爆炸的餘燼中,老導演的作品更像掩藏於灰火下,摺摺生輝的寶石。





高達 Jean-Luc Godard (1930- )為法國新浪潮重要的導演。影展手冊中提到,在高達之後,電影出現了全新的風貌,而大半導演則承襲自高達的影響。高達試圖扭轉觀影中的「主動」與「被動」,打破一般電影試圖讓觀眾被動地接收所有資訊,反之,高達以炒弄觀眾情緒快至高潮進突然收去的音樂、不相關的跳接、插話、消音,打破觀眾的預設立場,即每當觀眾預期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、期望繼續讓音樂煽動自己情緒時,隨即被高達精準地打斷。高達試圖破壞影像強大的煽動力,以不斷地打斷來使觀眾擺脫影像的控制,使觀眾從打斷所產生的裂縫,開始自己的思考。將觀影的經驗從「被動」轉向「主動」。


真假護照:暗房解碼
『高達與米耶勒維影展』高雄影圖場的首部片《真假護照》(Vrai faux passeport),正完全符合高達扭轉影像、觀者,主動、被動關係的精神。本片由一連串新聞、歷史、電影等影像片段所構成。影片開始便先引用詩人哲學家聖奧古斯丁所說的話:
「人人都愛真實,以致說謊者都希望自己說的話是真實。」

片中,高達無於於每個片段向觀眾解說自己的評斷,取而代之的是畫面下方的小提示:BONUS+(真);MINUS-(假),使觀眾借由高達給出的提示,「自行」思考。

在黑箱子中,我們集體索著高達給的線索,不斷地解碼。這彷彿是給觀眾的挑戰,唯有有能力、耐心的人,方得留下。因而,在我們解碼的途中,也不停看到流動影像前匆匆離去的黑影。

何謂有能力?即思辨的能力。銀幕上不斷流動的影像片段,好比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資訊縮影,如新聞、電視、電影、各式影片。我們總是慣於被動地吸收,或相信,但缺乏思考、辨別真偽的過程。

只要出現在媒體上的事件都是真的嗎?還是只有部分真實(片面)?或是某些層面是為達成某些目的、操縱觀者的訊息(手段)?或許,辨別訊息真偽並不容易,但我們絕對不能失去思考、懷疑的能力,否則我們將輕易成為媒體操弄的魁儡。

《真假護照》讓人為之一亮,讓我大呼過癮。在高達時兒給出的提示、忽然增加或消失的BONUS(+)、MINUS(-)、忽然抽去的聲音,我使勁地解碼。此片,也完全扭轉我對觀者的主動與被動的看法。在此極具實驗性的手法中,也看得出老導演─高達─的企圖心。這挑戰觀眾的企圖心也是在當代多數電影中少見的;觀眾中途不斷離席,也是久違的場景。

此外,在當代社會結構下,多數人盼於得到每件事物的結果,進而忘了「過程」的重要性。因此多數人拒絕接觸深晦難懂的事物,或是當不懂時則急於向他人尋求解答,忘記自行先思考的重要性,而這樣反而也容易讓人牽著鼻子走。

因此,《真假護照》的觀影過程中,使否能成功解碼絕非重點,最重要的是過程─自我思考的過程。


拒絕遺忘:他們犯的罪是?
延續上一概念,我們可否想過在監獄中的人,必定有罪嗎?只要是判決下的結果,必都符合公義嗎?難道,好人、善良的人就不會遭到不公的制裁嗎?

拒絕遺忘(Contre L’oubli)為多位導演、演員為國際人權特赦組織所製作的短片結集,每人各為一位他們所關注的對象陳情。該組織的職責為為世界上的政治犯,遭非公義對待、囚禁、虐待、屠殺、剝削人權的人發聲,向該國政府、囚禁單位施壓陳情。通常這些人被剝削的原因,僅因理念不合或威脅到該政府,如主張地方獨立,或僅因種族不同。

為民主奮鬥至今仍遭軟禁的緬甸的翁山蘇姬說:「她唯一的罪就是相信她所相信的真理─民主。」諷刺的是,她遭監禁的原因就僅是為緬甸人民爭取非暴力、非集權的政府。明明做的是千真萬確的事,卻遭到如此不公的對待。

這一系列的短片,含高達所關注的印尼地方獨立人士,讓我們再次思考眼前所見,關懷世界各地發生的事,不再被動地完全相信所有眼前的結果,正符合高達電影中試圖喚回的─觀者的主動性。而該組織為捍衛世上人權所做的努力,也讓人動容,同時也提醒著那些不義的政府單位─人在做、天在看─沒有什麼事是不被人看見的。


Alphaville:Consciousness


我們失去自主思考能力時,就容易讓人擺佈,最糟糕的是被極權政體給控制。而高達的《阿爾發城》(Alphaville)則是篇以科幻、黑色電影為糖衣,關於極權、失落,充滿寓意的故事。


Alphaville是一座未來的城,由超級電腦Alpha 60所控制的城。這是一座高科技卻荒無的城。在這裡很多事是被禁止的,愛、流淚都是禁止的。詩歌、藝術也是禁止的。只要是任何關於經過自行思考後的事物都是禁止的。提問也是禁止的。是的,連見面時問對方:「你好嗎?」都是禁止的,見面只能回答:「我很好,謝謝。」是的,只有回答和遵從是不被禁止的。有一個字是絕對被禁止的:Consciousness─意識。

Natacha:「從前有很多我喜歡的字,但現在都沒有了。」

Natacha:「Consciousness這個字在字典裡找不到。」 「每個人的房間裡都會有一本Bible,這Bible就是字典。」

如果違反任何規則會?處死。


是的,當我們越失去自我思考能力,即意識時;當我們只管做,不管想時,我們就容易受少數人給控制。而意識就是我們的力量,這也是為何每個極權政體都希望壓抑人民的思想,禁止任何書、藝術、討論,因為這些都是思考的結晶。


上述的字典也就是個暗喻,當我們完全相信Bible就是真理,毫無任何懷疑時,我們就成了撰寫Bible的人所操弄的棋子。當我們毫無防備,相信眼前任何事物時,我們就被那操縱者放出的線給糾纏住,操縱者有意操縱,但我們接收者卻也願者上勾。或許,我們運氣並沒那麼不好,生長在極權的社會,但我們的社會中,媒體、影像、文字,或你正在讀的這篇文章,任何能傳遞訊息的事物,背後就都可能藏著一個看不見的目的。只要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層層剝削。輕則不知覺地被控制,重則被集權給壓制,無論身處集權與否,片中所提到的Consciousness乃與之抗衡最大的關鍵。












對於愛也是,如果我們不再思考─體會,我們也不會懂得愛是什麼。

Lemmy Caution:「我已經愛上你了。」

Lemmy輕輕撫摸著Natacha的背。

Natacha:「我知道,這是感覺。」
Lemmy:「不,感覺只是結果。」

前往Alphaville暗殺Alpha 60發明人的臥底Lemmy Caution赫然發現,整個城市的人都已深深被控制,也完全丟掉Consciousness這個字。他愛上了她,他愛上了超級電腦發明人的女兒Natacha,並用愛喚醒了她,也喚起了她所遺失的Consciousness。

她突然睜看眼睛,驚慌地看著她長久以來周圍的世界…

在我們這大時代下,每個人心中的字典都該有Consciousness這個字。
而臥底的名字也是個暗示Caution:小心、謹慎、事情發生前的防範。

此片也再次呼應高達希望喚起觀者主動性,暗示觀者持續被動的後果。在科幻電影大多只為帶來娛樂饗宴的當下,高達的科幻電影中暗藏的批判思維,更顯難得。

《續下篇》《待修改》

2010年1月10日 星期日

我親愛的主體─女人相互交纏的生命篇章



















脫離童年,逐漸擁有自己的意識後,我們便開始成為完整的主體。然而,成為獨立的主體,也註定開始了無法全然讓他人理解的孤獨。畢竟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,沒有人是他人,他人也不會是自己,也代表了除了自己之外,無人能完完全全地了解自己。

這種渴望被理解,卻無法全然被理解的落差,確實體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。最讓人失落的落差,莫過於無法被最親密的人所理解─親人、愛人。


《我親愛的主體》(Mon Cher Sujet)為高達(Jean-Luc Godard)的愛人米耶維勒( Anne-Marie Miéville)的首部劇情長片。相較於高達咄咄逼人、充滿挑釁與批判性的風格,米耶維勒的影片中卻洋溢著一種溫暖與溫馨,但這之中又不乏對人生的苦惱─溝通的困難─的檢視。

本片環繞在三代女人身上,孫女、媽媽、奶奶。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人生及煩惱,孫女懷孕了、媽媽苦苦找不到自己愛的人、奶奶無法靠近曾祖父及媽媽的心。

因為都是完整的個體,每個人都有自己獨到的觀點以及他人眼中的倔強。然而,當多數人遇上不同觀點時,又有多少人願意花心思去了解他人的想法呢?


當孫女意外地懷孕,心中充滿著焦慮與不安,鼓起勇氣向男朋友討論時,男人卻只想著那不想接手的責任,甚至最後打了孫女一巴掌。當身為女高音的孫女放棄前進演藝圈的試唱時,身為樂手的男友卻只想著自己撲空的夢。這些片段再再顯示出一種不被理解的孤獨。


「現實中,男人希望女人分享一切,自己卻不願意。」
高達與米耶勒維雙回顧展 手冊


當女人第一次懷孕,充滿忐忑不安,在面對新的生命以及可能無法處理的責任間拉扯。大多數的男人總是只想唆使女人拿掉孩子,避開屬於自己的責任,無心去體會對方的感受。而在床上也是,男人總希望女人給自己快感,卻時常忽略女人的感受,尤其在結尾時總是倒頭大睡或來根事後菸,留下辛苦給男人快感的女人在一旁空虛。



男友責怪孫女沒考慮兩人的未來,就放棄試唱時,自己卻也沒考慮或感受過孫女的心情。而家庭的分工中,也時常如此。男人總喜歡責怪女人沒把家務做好,沒把小孩交好;女人卻鮮少抱怨男人的工作或在家務中的缺席。

另一方面,當女人遇上男人之於當感性遇上理性。女人的感受性較強,有許多情緒上的起伏,而男人總是忽略這塊,以理性的觀點切入,有時候這對男人在自然不過的舉動反而破壞了女人的情緒。片中當媽媽看見自然界中,葉子散發出來藍色的光,驚奇不已時,媽媽的情人卻馬上以科學的角度解釋了一切,但我們都知道媽媽要的不是這個,而是情人與自己一同享受那神奇的當下。

由於身為情人,渴望被對方理解更勝過於其他任何一人。片中最心酸的一幕莫過於媽媽與在情人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,忽然間媽媽在喝水時,將水同柱狀般從中口吐了出來,想起了與哥哥在一起總會玩的遊戲。與愛人在一起時,總最想分享自己最快樂、逗趣的回憶。然而,媽媽的情人卻拒絕一起玩這遊戲,甚至開始不斷地大笑,那笑聲則成了媽媽耳中繚繞不斷的夢魘。發自內心的美意,頓時之間成了再可笑不過的笑話,心也就涼了。畫面中,媽媽什麼話都沒說,就這樣坦露著乳房看著遠方,任憑那可怕的笑聲持續地踐踏自己。在床上,兩人的肉體如此的靠近,但心卻如此的疏遠。


除了女人與男人間無法相互理解的隔閡外,隔閡也存在於三代女人之間。奶奶無法理解媽媽,媽媽無法理解孫女,反之亦然。當媽媽興奮地要說出自己夢見奶奶時,奶奶卻無情地打斷並說了其他話題,留下將話給吞回去的媽媽。

原以為與自己最靠近的親人、情人,卻總是某些場合傷害自己最深。

這樣因隔閡、溝通失敗所造成的失落,也出現在我們日常生活之中。當我們遇見讓我們無法理解的想法時,多數人會在對方身上貼上「奇怪」或其他的標籤,如片中指責對方的傲慢及倔強。但都少了將心比心,去體會對方思緒的過程。

這不斷循環於家庭、愛情、社會間的孤獨,則成了普世的煩惱。似乎是獲得個體完整獨立,所帶來的詛咒。為了擺脫這困擾,再度回歸群體似乎是一解決之道。


女人開始孕育新的生命,個體再度回到群體。

新生命的來臨,串聯起彼此間的關係,彼此間開始找到了共通的話題。劇中三代母女之間的線也被牽了起來。三代一同聚在醫院,看見新生的喜悅;媽媽開始關心孫女;奶奶照顧孫子。現實生活中,日久便失去話題的夫妻,總因有了小孩,再度擁有共通的話題。母親也因為有了孩子,開始擁有一條緊緊維繫,定義為群體的線。

當新的生命還懵懵懂懂時,總是跟在他人身旁,為群體的一部份。當生命擁有自我意識時,又將開啟前往完整的個體的孤獨之路。生命離開群體,生命周圍的群體也將再度回到個體。
 群體,個體,群體,個體
本片以喪禮開頭,穿插中間生命的誕生,最後又以喪禮結尾。似乎也像我們暗示,這樣個體/群體間的轉換,將伴隨著我們從生命的開始至結束。


這不斷流轉的關係為我們生命歷程的一部份。在這浮動的世界中,我們─單獨的個體─試圖找尋願意了解自己的人。女人則藉由新的生命,再度回歸群體的懷抱,在單位轉換的過程中,彼此交纏,交織出彼此生命的篇章。

一代接著一代。


生生世世



本片為高達與米耶維勒雙回顧展的最後一片。相較於之前幾片,此片帶出了相當不同的感受。從之前高達給出的刺激中,帶出了相當溫柔的觀點,為此次影展畫下完美的句點,也成了本次影展中其中一部我最喜歡的電影。

在米耶維勒的調度中,《我親愛的主體》堆砌著大量女性臉部特寫,佐上溫柔的光線。許多場景中,我們只見女性角色在特寫中,神情微妙的變化,沒有多餘的語言。

我們靜靜地看著,細細地體會。



影片資訊:
我親愛的主體 Mon Cher Sujet (My Dear Subject)
安瑪麗‧米耶維勒 Anne-Marie Miéville / 瑞士 / 1988 / Color / French / 35mm / 96 min

相關連結:
國民戲院-高達與米耶勒維雙回顧展

參考資料:
以上連結及影展手冊
個人觀影心得

圖片來源:(上至下)
Gustav Klimt, Tod und Leben (生與死), 1916 (局部)
Nan Goldin, Nan and Brian in Bed, 1981
Anne-Marie Miéville, Mon Cher Sujet (我親愛的主體), 1988 (劇照)